早川秋只剩下两年寿命了。他的生命里充斥着午夜剧场一般太多太快的暴力戏码,偶尔点缀着,落日余晖一般的魔幻时刻:他拥有了两位室友,一位是电锯魔人,一位是血魔人,一位傻得要命,一位满口扯谎,既危险又神经;电锯魔人引来了刀魔人寻仇,枪战,爆破!早川秋的搭档死了。现在,他有了一位新搭档:天使恶魔。
你没有听错:天使恶魔。长得像天使的恶魔。一个长着雪白大翅膀的小矮子,正站在街边雪糕车前吃雪糕。五月的落日余晖正打在那张像猫一样在舔雪糕的娃娃脸上。
“够了吧?这已经是你吃的第三十五个雪糕了。”
“我可是恶魔哦?我可以一直吃下去。”
早川秋拍了拍自己的两边裤兜:“我可没带这么多钱!而且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了。”
这是玛奇玛介绍他们正式搭档的第一天。早川秋在之前的刀魔讨伐战中和这家伙打过照面,他递给天使恶魔一块干净的手帕,作为回礼,对方用翅膀为他挡了一发子弹。但既然成了搭档,他们必须更正式地介绍一下彼此。
早川秋并不打算多说:“早川秋。人类。公安。”
天使恶魔说:“人类啊。我听说过你,你是全公安最讨厌恶魔的人。”
“介绍你自己。”
“天使恶魔,能力是吸取人的寿命,变成武器。”
早川秋拔出自己的刀。“我的刀也是你做的?”
“玛奇玛告诉你了嘛。”
“竟然是不义之刀……但,没有这把刀,我就不能为过去的搭档复仇。”他自嘲地叹了口气,收刀,朝对方微一点头。
“这是感谢的意思?”天使恶魔歪了歪头,“……我觉得,人类有更好的感谢方式。”
于是天使恶魔吃了三十五个雪糕。早川秋付的钱。现在是忍无可忍说再见的时候了,天使恶魔也很爽快:“好的,人类。请送我回总部。”
“搭档第一天就加班可不是好兆头。你回家吧。”
“可是我没有家。”天使恶魔说,“你只能把我送回总部,地下危险物管控区,防弹层下十楼,刷两道安全关卡,玛奇玛告诉你暗语了吗?暗语错了的话,保安会对你无差别攻击哦。过了保安室后开虹膜锁,千斤闸,前方走廊三个过道后转右,第六个布满锁链的小房间就是我的。”
五月的落日余晖彻底消失在东京建筑群的尽头。早川秋坐在街边长凳上扶额。“……我的零钱都拿来买雪糕了。要硬币还得去便利店换。下班时间给女上司打电话不太好……”
天使恶魔慢条斯理地舔完了雪糕,开始咔吱咔吱大嚼甜筒脆皮。
早川秋一下子从长凳上站起来:“恶魔,你今晚就住我家。”
天使恶魔眨了眨眼睛:“多谢邀请。你要飞吗?”
“下班的人类,只想在电车上打着瞌睡回家。”
“人类的眼睛看不见对吧?”天使恶魔说,“你的家在东边,对吗?我看见东方掠起了一大群旅鸽,很浓的血腥味……不是人类的血……我猜血魔人从总部逃出来了,正在回家。”
早川秋带着天使恶魔坐电车赶到家时,只见帕瓦浑身血污地蜷在客厅中央,怀里抱着猫咪。她头上的角还是很长。屋子里臭得要命。“帕瓦!这是怎么回事?!”
天使恶魔轻轻抚掌:“能从总部逃出来,了不起。”
早川秋强忍着对恶臭的反胃,抱着半裸的帕瓦审慎地检视:“……你没有受伤。为什么要逃出来!玛奇玛小姐说只要放完了血你就可以回家。为什么一定要反抗她呢?”
帕瓦发出一阵猫呼噜声。“本大爷想猫了不行吗!”
猫咪一点也不在意帕瓦脏,正在她怀里软如一江春水,甜甜地叫。早川秋发现恶臭的主要来源不是帕瓦,又匆忙起身,在天使恶魔的眼中,这男人此刻像只仓皇的企鹅,忽然背转身奔向南极的深处——这里南极指的是卫生间——半秒后这只企鹅又奔回来了,气急败坏地大吼:“洗水台里为什么有大便!”
“是猫咪的大便!”帕瓦吼了回去。
“为什么洗手台里有猫的大便!”
“本大爷回到家里,猫的大便就已经在洗水台里了,你不在家,电次也不在家,只有猫啊——”帕瓦仰头大哭,“这个家不像个家了啊!背叛!背叛哇!没有人照顾它!”
早川秋的肩膀猛地垮了下来。“帕瓦,你必须洗澡。”
“翘辫男,好好听爷说话!字字血泪!”
“洗澡的话就给你订中华外卖。猫咪也要一起洗。”
“好哇。”
早川秋环顾四周。确实挺奇怪的,电次最近下班时间了还不回家。他目光如炬地望向天使恶魔:“恶魔,你可以帮血魔人洗澡吗?”
天使恶魔一抬下巴,努嘴道:“搭档第一天就拜托我洗澡吗……”
”……帕瓦是女孩子。你看起来是个小孩子。大家都是恶魔,你帮帮她吧。”
“血恶魔今天才凶了我一顿。”天使恶魔摇摇头,“人类,被色相迷惑可要不得哦?恶魔才不是什么可爱的……”
早川秋双手闪电般抓住天使的翅根,把这小恶魔抱举离地,并迅速塞入了卫生间。猫大便正在洗水台里大臭特臭。早川秋松开手问:“碰你的翅膀损失了我多少寿命?”
天使恶魔睁圆了双眼,才缓缓道:“零。”
“这么说来,只有碰你的脸,你的手,碰你像人类的部分,才会被吸走寿命。你如何解释色相也有接触面不同的区别?”
“人类你疯了……不要命了是吗?”
早川秋皱起脸:“你不疯?我倒要看看你能忍多久。”
天使恶魔也皱起脸:“臭死了臭死了……”
“去。给浴缸放水。”
水管震颤的轰隆声中,公寓的门悄悄地打开了。电次脸色微红,一副梦游的表情,对着臭烘烘的家人雀跃道:“我回来啦!”
早川秋仿佛听到了报春鸟在欢唱。他揉了揉肩膀,柔声道:“电次,帮帕瓦洗澡。”
接下来的一切便顺理成章。电次驾轻就熟地给帕瓦和猫洗澡,其实就是两人一猫泡浴缸,秋清掉了洗水台的猫大便,用消毒水擦拭洗水台和客厅,这时中华外卖刚好送到,送餐员目光闪烁,似乎闻到了公寓里毁尸灭迹一般的味道。天使恶魔对外卖不感兴趣,坐在角落里拿翅膀给洗完澡的猫咪扇风,逗它玩耍。电次和帕瓦狼吞虎咽,早川秋吃了两口炒面,猫大便消毒水的味道就从胃里直往上反,他赶紧站起来,打算去阳台抽根烟。一入阳台,雪白的柔软物扑在他脸上,仿佛是天使的羽翼,定睛一看,是电次的衬衫。这才想起衣服还没收。他只好灭了刚点的烟,跑去洗手。洗得干干净净染着肥皂香味的手,叠好了散发着洗衣粉和阳光味的衣服,他的胃液终于不再沸腾。但也并不想吃什么了。
也不想抽烟。
帕瓦吃得满嘴油,唱着“爷今儿真高兴,明儿放血也值啦”,抱起猫咪去睡觉。电次也往卧室走,经过秋的卧室,好奇一探头,只见男人散了头发躺在床上,身下压着……叠好的他俩的衣服。
“早川前辈你没事吧?”
“只是有点累。”
“累啊,你要是觉得累了……”电次罕见地扭捏,但秋太累了也没觉得可疑,“你要不要喝咖啡?”
早川秋扭头看了看对方毛绒绒的脑袋。然后他起身,把被自己压皱的电次衬衫抚平,拍了拍,示意对方拿走:“好啊。你试试看。”
然后他又躺回了床上,伸展双臂,闭目养神。厨房里传开一些叮叮当当声,但在可忍受的范围内:只要不发生火灾,没有电锯破壁而出,那就可以了!
片刻宝贵的宁静之后,他闻到了咖啡的香气。电次端着咖啡进了他的房,脸有些红,大概是被煮咖啡的热气熏到了;早川秋尝了一口,诧异地发现能喝。
电次紧张地问:“怎么样怎么样!”
“还不错,再煮十次,你都可以去咖啡馆应聘店员了。”
电次低下头。“还要十次啊……”
早川秋莫名心一软,道:“五次也可以。”
电次伸出手掌,五指大大地分开:“是这样吗?五次!”
“不是这样,除了大拇指外,其它四指稍微并拢。”
“这样吗!”
早川秋顺势给了对方一个击掌。“干得好。”
电次眼睛一亮,手臂挡住咧笑的鲨鱼嘴:“我在电视上看过这个!我们是好兄弟了吗?”
“有时候是吧。”
“踢蛋的时候一定是吧。我们是踢蛋兄弟!”
“滚蛋。”
电次滚了之后,帕瓦又带着猫,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了进来:“猫猫不好啦!猫猫要死了!”
猫咪依旧软如一江春水,只是肚皮上秃了个明显的洞。早川秋摸了摸它,猫叫得更甜了。“大概是皮囊炎吧……”窗外突然传来陌生的猫咪叫声。帕瓦的猫咪顿时扑到窗边,大鸣大放了起来。
“猫咪发情了。”天使恶魔背着手凭空出现。
“什么!”帕瓦备受打击,“我的猫咪变成了电次那样的笨蛋……”
猫咪撅着屁股,在秋的窗前大鸣大放,肚皮贴着窗台挨来蹭去,不管帕瓦怎么哄抱,它也不肯离开。备受打击的帕瓦石化了,喃喃着“背叛!背叛哇!”,踱出了秋的房门。只有天使恶魔还背着手站在床边。“人类,你不该邀请我来你家。恶魔不需要睡觉。”
“那你要看我睡觉吗?”秋已是气若游丝。
“刚喝了咖啡的人类睡得着吗?”
“我必须试试看。作为人类,我别无选择。”
天使恶魔望着他,忽然展开双翼,背着的手也松懈下来,转而向他摊开。“人类,来做个交易。”
“我们是搭档吧?我不能和你签订契约。”
“把猫咪交给我吧。我带它夜游,你可以睡个好觉。”
“……多谢。”
“这才是人类道谢的方式嘛。”
早川秋打开了窗。
东京的夜晚不是漆黑的,灯光太多了,但天使头上的光环与众不同,无论他飞了多高多远,早川秋也能清楚地看见,猫咪挣脱了天使的手臂,高空直坠几十米,像所有跳楼的猫一样即将粉身碎骨,却倏然落入了羽翼环绕的怀抱。天使像一架又快又准,又载着棉被的滑翔机。但猫咪并不高兴,它对天使又抓又咬,企图再次不要命地往下跳。
这只猫,像帕瓦。
为什么一定要反抗她呢?
早川秋猛地关上窗。不能再想了。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说。
想想明天。比如……想想……他带猫咪去节育……猫咪会戴上伊丽莎白圈。它的视野变窄了。它会看不到肚皮上的洞,失去的一部分自我,被缝合的线。它将困惑,犯傻,怒吼,挥爪,拼死反抗,不要命地逃亡。
“而我将照顾它。”
早川秋闭上了眼睛。
END